沉重的墓室门缓缓开启，暗沉的墓道长长，仿佛永无尽头。
装饰着夜明珠的壁上，雕刻着一簇簇的牡丹，朵朵绽放出最美丽的花瓣。一人顺着墓道走向深处，白玉一般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些纹络清晰的牡丹花雕，一遍一遍，缓缓划过，细致而又眷恋。
墓室华丽而隐蔽，一幅幅壁画栩栩如生，然而仔细看来，那些壁画上都有牡丹花，或浓或淡的颜色，每一朵，都开到极致。
主墓室却显得十分空荡，只有一些王室女子特有的陪葬，除此之外，别无他物。
在主墓室中央，有一个巨大的琉璃柱，所谓柱，便是一座四四方方，以琉璃为墙的巨大的盒子。
半透明的琉璃墙内映出一个女子身形，红衣乌发，鬓发高绾，竟是卫国女子出嫁时的装扮。她立在琉璃墙中，面向来人，手臂伸出呈一个拥抱的姿势，宽大的红色衣袖在琉璃墙中缓缓流动，像无风自舞。
若不是那些衣袖在流动摇曳，定然不会发现那琉璃墙中竟然注满了一种液体，透明，晶莹，像水。那女子，就那样漂浮在水中，闭目，沉默。身边是一朵朵开得最美的牡丹花，将她紧紧簇拥，密密围绕，仿佛她，生来就是该被呵护的牡丹，美丽而柔弱。
“仪歌”。卫琰轻声低唤。
他微微仰头看着那琉璃之中的女子，神态安详。这一声低唤，夹杂了太多情绪，和那些不愿回想，美丽而凄凉的往昔。
他只是那样沉默地看着，不去触摸，不去打扰。
良久，他开口说了最后一句话，却也是进这墓室里的第一句话。“王兄为你建造的这里，到处都是牡丹花，仪歌，你喜欢吗？”
是听不到答案的，他知道。
所以说完这句，便转身离开，毅然决然。像是害怕某种情绪突然喷薄而出，又像是，下定了某种决心。
晋安侯府，华服女子盈盈下拜，对着高位上那个冷峻的男子。“侯爷他……不在家中。”
卫琰低头打量着眼前这个柔弱怯懦的女子，二十来岁的年纪，已然满面风霜，想必这些年，她也是备受折磨。
“去了何处？何时回来？”他冷然开口，再不去看她一眼。
“婢子……不知。”
“不知是么？”笑意微微，冷淡而讥诮。“连自己夫君的去向都不知，如何堪当侯爷夫人！不如自行去吧！”
“当初是你要我嫁给侯爷的！难道还是我的错吗？”那怯懦的女子突然拔高声线，在场的人都是一愣。随即便觉得眼前一片黑暗，那身居高位的王者，一定会发怒的。
然而只是沉默，死一般的沉默，连呼吸声都变得轻了，那女子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，跪在地上不住地颤抖。
卫琰没有发怒，他只是在思考，思考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？仿佛，真的是自己的，早就知道错了。在仪歌自尽，崇阳崩溃的那一天，他就意识到自己错了。因为一个错误的甚至是自私的决断，三个人，苦苦煎熬了这些年。不，其实，更煎熬的，是他自己。失去了最疼爱的亲人，让最信重的兄弟痛苦，而这一切，都是他一手造成。所以他在仪歌的墓室里刻满了牡丹花，在琉璃墙内的溟水中放满了牡丹花，赐了崇阳“晋安”的封号。其实他，早就知道错了啊！
长久以来，身为王者的冷酷与果决，身为上位的骄傲与无奈，令他从未真正审视过自己的错误。然而今天，晋安侯府，那个怯懦的女人，那个同样因为他的错误而痛苦着的女人，令他瞬间觉得清醒，无比清醒。
“怎么这么安静？人呢？都死哪去了？”一个醉醺醺的沙哑的声音在院中想起。
众人望向那处，只见那人衣衫半敞，脸颊陀红，鬓发凌乱，眼神迷离，走路摇摇晃晃，手中还拎着一只酒瓶，不住地往嘴里灌酒。
这，真的是晋安侯？是当年那个英武的崇阳将军？众人都愣在当场，就连卫琰，都有些错愕。唯一还算淡然的是侯爷夫人，她一直跪在那里，看也不看来人一眼，仿佛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晋安侯。
一时间看到如此多的人，看到自己的夫人跪在地上。晋安侯终于停下往嘴里灌酒的姿势，将那酒瓶随手一扔，嘿嘿笑道：“这是玩什么把戏，倒也新奇。”说着摇晃着朝卫琰走去。
在场的人都没有出声，亦没有拦阻，他们只是看着，眼神中是惋惜和痛苦。那曾经是和他们一同，出生入死，马革裹尸，曾经和他们一样，都是卫王的亲信，如今，变成了这般模样，到底，是天意弄人！
“崇阳”。卫琰低声唤道。
晋安侯虚浮的步子一顿，立在原地，离卫琰还有一丈多远的距离。呆愣地站着，似在回想，又似乎沉浸在某段回忆里，咀嚼着“崇阳”这个陌生的名字。好久，没有人这样叫他了，府里的人都叫他“侯爷”，连他自己，都快忘了自己原来叫“崇阳”。
崇阳的记忆里，有血，有战事，有金戈铁马，还有生死兄弟，一幕幕，开始变得清晰，最终所有的画面幻化成一张脸，笑意盈盈，鬓边簪一朵艳丽的花。那花是，牡丹？怎么会是牡丹？明明自己是不喜欢牡丹花的，那花太艳丽，太娇嫩，太易折损。
那张脸渐渐淡去，眸瞳散开，花朵枯萎，变成了满眼的红，像嫁衣，像血。
“啊”，崇阳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嚎，双手紧紧抱着头，脸色青紫，嘴唇发白。那低嚎响入云间，仿佛天地都在旋转，日月都在哭泣。
“砰”的一声，他倒下了，失去知觉，那紧皱的眉峰依然隐忍着痛苦。